镬铲官叔 1974年3月,我参加公社路线教育运动,跟着公社文书记下大队蹲点,认识了官叔。 个不高,板寸头,黑瘦脸,裤腿高低两不同;文化低,嗓门高,说话冲,语不震耳誓不休——这就是官叔给我的第一印象。搞运动照例要开会,那是驻队后第一次干部会,结合春耕生产部署路线教育。会议由大队书记主持,文书记讲话后,要求各队汇报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新动态。一位中年汉子抢先站起发言,只见他裤腿卷得一腿高一腿低,光脚上沾着的田泥还未干,我以为是哪个队的队长,汇报的却是小学的情况。他的发言声若洪钟却失之条理,我无法落笔记录,便问近旁的大队会计,知道他就是官叔,大队“贫管会”常驻学校代表。学校是路线教育的重要阵地,我是工作组的资料员,了解情况收集资料,召上来走下去,一来二去少不了和字叔打交道,混熟了,就有一些他的趣闻轶事耳闻目睹。 文革中后期,小学下放到大队来办,各大队都有一个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委员会,简称贫管会。官叔是贫管会成员,与其说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,不如说是官叔管理那间小学,大家开玩笑说官叔祖坟风水起,真的做了“官”。那时贫管已经好几年,事实证明是政治跟教育开了一个玩笑,很多地方玩疲了,就弄个人顶数,应付了事。 别人不把他当回事,官叔却很当回事。其实官叔是学校饮事员,农忙时节也回队下田,贫管代表只是顶数的副业,当不得真的,要说政治待遇嘛,顶多相录于眼下流行的括号官——“(生产队长)”.如果摆正自己的位置,每天抓好镬铲煮好饭,外加敲好上课下课钟,他与师生应能相安无事。然而他自我感觉良好,大概觉得贫管会责任重大,学校大小事务甚至教学都管一管,晚上开会迟到要管,批改作业马虎要管,课堂纪律不好要管,搞得校长师生们有点烦。 一天下午放学后要开师生大会,我受命参加。为了收集点大会的相关资料,以便综合向上汇报,我提前来到学校。走进学校正门时,最后一节上课钟刚敲响,只见官叔一手拿着镬铲一手拿着铁锤敲钟。我想过去打个招呼,却见他敲完钟放下铁锤并未回厨房,而是拿着镬铲沿走廊巡视教室,哪个班静不下来上课,官叔便用镬铲把课室门板拍得山响,课室便静了下来。学校不大,官叔“敲山震虎”,敲了两三个课室门,全校便都静了下来,响起了老师的讲课声。我不由得心里一乐:官叔的镬铲还是够厉害的! 大会是按上级部署,动员学习北京某小学生日记,向老师写大小字报,批判师道尊严。官叔也在会上训了话,上主席台的行踏举止像抓把镬铲,一只高卷裤腿的脚踏在条凳上。在台下一片窃窃私语中,他的训话不拘一格。别的不说,听听他的“话眼”吧: “别以为我不知啊,有的老师带头坏样,在背后叫我煮饭佬,带得学生哥亦叫我镬铲官叔。你们师道尊严那点‘猪湿分子’,就要放到镬里炒来食!” 官叔还就势做个炒菜动作。整个球场笑翻了天。乡下人讨吉利,把猪肝(干)叫“猪湿”,寓水为财,大概是将“知识分子”谐音成“猪湿分子”,诙谐多于贬损,没有太大恶意。官叔训话也没有特指对象,老师们没跟他计较,也跟着学生一起乐。会后我跟一些老师倾谈过,大家对官叔还是尊重的,说难得他辛辛苦苦参与管理,管理像个絮絮叨叨的“管家婆”,烦是有点烦他,但又一天离不开他。 动员大会果然有效,校园里出现零星小字报, 山旮旯的孩子大多胆小怕事,不像城里“英雄辈出”,风起云涌。但造老师的反是那个年代的时髦,既然大张旗鼓动员了,出现几张小字报也不奇怪,无非是被老师管得不舒服,借机发泄一下。 令大家始料不及的是,有张大字报居然“炮轰”官叔!内容很单一,讲官叔拿镬铲追杀学生,要砍贫下中农子弟的头。这还了得!我不敢怠慢,忙向文书记汇报。 文书记哈哈大笑,说:“你去学校找官叔,叫他宰了学生别把自己炒了吃光,留两斤瘦肉送来给我煲烫!” 我也不信官叔会杀学生。不信归不信,学校还是要去,官叔还是要找的。说起这张小字报,老师们笑痛了肚,官叔则一脸苦笑,他解释说,那天他正在炒菜,没留意五年级几个学生到厨房,大概中想找水喝,也没问我,就揭开才干水没落气的饭煲。我一看大件事,老师要吃一餐夹生饭!我气坏了,大喝一声。他们知道闯祸了,搏命跑出厨房,我追到球场中间,想教训他们几句,才发现自己还抓着镬铲。 这就是“追杀”学生的全过程。找那几个学生核实,但他们谁也不承认小字报是自己写的,事情不了了之。我劝官叔以后注意点,以防意外。官叔点头称是,从此不再挥舞镬铲管学生,学校里少了一道独特的“风景”。 那年6月我离开工作队。几年后我大学毕业回到信宜中学任教,意外发现官叔竟“挥舞”着镬铲进了城——在相邻单位当饮事员。我很替官叔高兴,也替自己高兴。有个老乡好办事,那时的猪肉凭票也难买,我也没时间去排队买,那几年他给我提供了不少方便。 官叔在单位里干得不错,口碑很好,前几年退了休,在城南街上开了一间小店。有些年头没见官叔了,他的生意还好吗?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