寄往天涯 春风又一次吻绿了云开山野,杜鹃又一次染红了黄华江畔,你还记得我这个小师弟吗?晓玲姐。 岁月之河冲刷了三十多个春秋,也许你脑海里我的印象早已淡化以至遗忘;而生命之树增加了三十多环年轮,我心目中你的形象却愈加清晰甚至高大。 1968年,春光明媚时节,文革初期的疯狂刚结束,我们喊累了“坚决打倒”、“誓死悍卫”,回到了满目疮痍的学校,发现自己的初中三年就快被玩完了,于是课室里有了稀稀落落的读书声。但中学所在公社“新生红色政权”革命委员会的一纸命令,对我们十几位同学委以重任:到公社阶级斗争展览馆当解说员。我们在那里度过了初中生活最后三个月。 报到开会,在“红海洋”般的公社会议室里,公社革委会政工组长读了一通“最高指示”,再作一通个人指示,便要大家谈认识表决心,人人过关。男生讲完后,一位文静的女生提出了大家欲问不敢的问题:“我们的伙食补助每日多少?”组长大人愠怒得满脸紫酱,看来他只顾抓阶级斗争,会前并未筹谋这等小事,也料想不到居然会有人敢提出这等小事。有人“做胆”,同学们高举“阶级斗争需要”的旗帜,合力演了一出“逼宫戏”,成功争来了三个月的“皇粮”。 这位女生就是你晓玲姐。我好生奇怪:巴掌大的山区初级中学,打个喷嚏前门响穿后门,我怎么就没有见过你?后来你告诉我,你家就在街上,不住校;原来考上信宜中学,因病停学一年,复学后就读本校,高我们一届;去年闹两派后你甚少回校,是个“逍遥派”。因为文革,67届的同学也未毕业离校,所以你自封为“初五级师姐”。你在我们解说员中间鹤立鸡群:年长个高,见多识广,老练成熟,套用时下流行的谐称,你是我们敬重的“大姐大”。 展馆布置就绪,恰好分工你我负责一个展室。由于筹展仓匆,说明文字粗疏,详尽的解说词要各室负责准备。我在班里算个“秀才”,便自告奋勇执笔,你则躲到展室一角“待业”当“顾问”。写出初稿后你大加赞赏,提出一些意见让我稍作修改,交上去后政工组长竟向全馆推广。晓玲姐,我那时一定得意忘形像个小丑,如此浅薄想起来真让人脸红。 以后便是操练解说,正式开馆。公社革委会对展览分外重视,从古稀老人到小学生,能动的都要组织来参观接受教育,为随后开展清理阶级队伍作舆论准备。政工组长加强控制展馆,解说员纪律颇严,隔晚组织政治学习,提高阶级觉悟。然而那段工作并未给我留下什么“阶级烙印”,别说展览内容的记忆已湮没在岁月长河,就连本展室的正式名称也忘记了,只记得是批判“封资修流毒”的专门展室;倒是我们的馆外生活令人难忘,“流毒”至今。 开馆不久我就发现你一个秘密,其实从写解说词时我就已开始,每逢空闲你总爱躲到展室的一角看书。问你看什么,你笑笑说看批判资料。但你没完没了看得入迷,终于挑起了我的好奇心,一次悄悄地从背后突然拿走你手上的书,吓你一大跳。那时我们已经熟悉,看我并无恶意,你以大姐般的宽厚说:“想看给你看好了,只是别拿出去。” “不用你来教训我!”此中利害我当然明白,因为书的扉页赫然写着书名:青春之歌。那时几乎一切中外文学名著都已划归“毒草”,在这样的场合“吸毒”,被政工组长发现,你这个解说员不成反面“展品”才怪,尽管在包书的白纸上你“狡猾”地写上:供批判用。 我从偏僻的穷山沟走出来,文学阅历几乎还是空白。小学时我不知有“课外书”一说;进了中学,学校图书馆被我私下封为“世界第一”,但它仅来得及向我提供几本反特小说,便在文革烈火中灰飞烟灭。犹如沙漠中一棵焦渴的小苗遇上甘霖,我一口气读完了《青春之歌》。由此,你把我带进了五彩缤纷的文学绿洲,让我领略了金碧辉煌的文学殿堂。 你推荐我读完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之后,干脆把我带到你的闺房,向我展示你的全部宝藏,那两个大书橱塞满了文学书籍,让我惊讶羡慕得“妒嫉”,我说“扫四旧怎么没扫到你这个角落?”你指着墙上“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”的条幅说“谁敢!你看高尔基是怎么说的。”这些书有的是你父兄馈赠,有的是你自己选购,还有一些是从造反派“破四旧”的火堆里抢救出来的。你说停学一年,文革两年,你都在文学殿堂里“逍遥”,有的名著已读了两三遍。我站书橱前读着书脊上的书名:红楼梦、子夜、林海雪源、烈火金钢、三家巷、创业史、静静的顿河、复活、牛虻……你坐在书桌前列出了一串长长的书目,让我有计划地阅读。 以后两个多月,我一部一部地啃着这些大部头,啃得如痴如醉,废寝忘食,甚至通宵达旦,晨昏不辩,闹出过敲起床钟我准备睡觉的笑话。我被文学大师们“俘虏”到了另外一个世界,这个全新的世界令我激动得全身心投入,与书中主人公同喜同悲,完全折服在文学大师的笔下。有时看我实在放不下手中的书,你便整天整日地放我的假,一人独揽全室解说。在公社礼堂完成下片展出任务后,展馆搬到上片中心点设馆,你的行李过半是为我这“饥饿”的小师弟准备的精神食粮。你用古今中外的文学甘泉,滋养了我这“先天不足”的山村少年,我有限的文学修养就在那时奠定了最初的基础。 那段日子里,我们有一个“保留节目”:黄昏散步。有时几个同学,有时就你和我,外加你那傻呵呵的侄儿。穿过展馆旁的小巷,徜徉在杜鹃盛放的黄华江岸,徘徊于鸟语唧喳的相思树林,我们谈文学,谈人生,谈理想,你上大学的夙愿被文革化为泡影,令人扼腕长叹。我那时的理想还“懵查查”,你说我的文字有灵性,应多读多写,向文学方向发展,随着阅历的增长,你的鼓励逐步变成了我的人生追求。 展馆曲终人散,我们随之离校。不久我应征入伍饮马长江边,你上山下乡垦荒海南岛。我新兵训练结束,正遇上你远赴琼崖,我们失去了联系。但你临别赠送的《红岩》却跟我走进了重庆军营,陪伴我度过了四年军旅生涯,对我的成长影响殊深。我据此而倾注深情写成的一篇散文,在《羊城晚报》读书征文中还获了奖,这是后话。 二十岁那年的春天,我脱下戎装回到故乡,曾痴情寻找过昔日的足迹,寻找过一个花季少年遗落在岁月尘土里的梦,江畔杜鹃盛放如往,相思树林小径依旧,我们的母校却物是人非,当年作展馆的公社礼堂也移作他用。彷徨在你已举家外迁尘封锁锈的家门前,无限惆怅涌上心头。我那时正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,多么需要你的指点教诲!听你老邻居说,你已成家扎根海南,却恨天涯遥遥,人海茫茫,雁去不留声,芳踪无处觅。那段日子,在苍茫的群山里,在无边的夜色中,一个无助的心灵在呼唤:晓玲姐,你在哪里? 后来我有幸上了大学中文系,成了半拉子文人,却碌碌无为愧对你当年的期望。物换星移,人间沧桑,当年的狂热和浮燥早已消匿,当年的理想和信念早已褪色,社会人生价值观也随之剧变。从翩翩少年迈向中年,我也走过了漫漫心路历程。聊以告慰师姐的是,我几次放弃过当官的机会,却从未放弃过对文学的追求。因为在文革的沙漠中,你不仅治愈了我的“文学饥渴症”,让我获取了文学养分,还让我感悟了弥足珍贵的人生启迪——不随波逐流,走自己的路。 虽然文学至今并未真正选择我,发表的一些文字不足挂齿,一些习作还羞于面世,但我却无悔今生的选择。即使在“下海”风行、文学贬值的今天,我仍在文学小道上执迷不悟,夜半孤灯,艰难跋涉,虽无以“成家”。却乐此不疲。每当我在文学小道上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,我多想告诉你:这个“肖定”就是你当年那个小师弟。晓玲姐,你在哪里? 作为文革时代的过来人,我们已人到中年;作为改革开放的当代人,我们还是“少男少女”。告别昨天的沙漠,扎根今天的热土,当以百倍的风采走向明天——面临世纪之交,谨此寄语天涯,作为对师姐和同龄人的祝福与共勉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