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读《人间词话》

        在朋友推荐下，看了一遍梁文道《一千零一夜》里面讲《人间词话》的视频。恰好，昨天买的kindle早上也到了，便顺手从官方商店上下载了免费版的《人间词话》，中午饭后散步时，重温了一遍。
       孔子讲“学而时习之，不亦说乎？”讲的是读书做学问的道理：要时而习之。《人间词话》我读过很多遍，每次读都仿佛略有所得。第一次看到《人间词话》是我读高二的时候，彼时我根本不懂什么是诗词，从学校巴掌大的图书馆借到了这本非常之薄的小册子后，看了几遍，觉得里面的诗句甚为幽美，便抄了下来。现在回想，我当时为什么会借这本书？或者是受其题目的影响——在人间的词话，而非其它的词话。当时我手抄的是正本的64则，这64则是王国维自己从一百多则中筛选出来的。第一则便开宗明义，讲：“词以境界为最上，有境界则自成高格，自有名句。”
       但是此书最为人所熟悉的是其中关于“人生三境界”的那一则，梁文道在节目中也讲他了他对“人生三境界”的理解。但他的理解与我自己的理解不同，我一直认为，这三句话其实讲述的是“孤独”、“坚持”与“守得云开见月明”的一个自我努力过程。在梁文道看来，正是因为西风把碧树都给凋零了，所以能够“望尽天涯路”，按此理解，与古人所讲的做人要“立大志”、“志存高远”其实是同一个概念，他的解释是行得通的。
       此外他一直尝试解释“境界”这个词，但是看完之后，便觉得他的解释并不大清晰，他对王国维所谓“境界”的阐述，仅“投入度”多少这部分。事实上王国维此书关于“境界”，并没有一个严格的意义上的厘清，而是尝试从多方面去阐述它，因此想给它下一个定义，有一定的困难——亦或者王国维在写作此书的时候，对境界这个概念，也没有一个确切的定义。因此他通过各种方式，试图阐述它——这让我想起了魏晋时代王弼的一句话：“圣人体无，无又不可以训，故不说也。老子是有者也，故恒言无所不足。”
       在《道德经》中，老子说“道可道，非常道”，但是他却继续讲“道”，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。
       王国维的《人间词话》在其美学上，应该遵循了道家的这一套思维方式：境界可以说，但是说不清楚，因此需要从多方面去解释它，就像老子的“道”那样。谭峭的《化书》的序言部分，有这么一句话“道在天地间不可见，可见者惟其化；化在天地间不可见，可见者惟其形。”（大致如此）正可补充王弼的这句话：道不可说，但是我们可以通过道化的万物来体知“道”本身。我个人觉得，王国维的“境界”大概也如此呈现，因此他花费了大篇幅去间接地讲解“境界”这个概念：


     有造境，有写境。
     有我之境，物皆著我之色彩；无我之境，不知何者为我，何者为物。
     境非独谓景物也，感情亦人心中指境界。故能写真景物，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，否则谓之无境界。
     无我之境，人唯于静中得之；有我之境，于由动之静时得之。故一优美，一宏壮也。
     诗之三百篇、十九首，词之五代北宋，皆无题也。非无题也，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。。。诗有题而诗亡，词有题而题亡。（这一段很长）
     言气质，言神韵，不如言境界。有境界，本也，气质、神韵、末也。
     境界有大小，然不以是而分高下。


       综上，大概可以了解王国维所说的“境界”，应该是指“表达、描述的程度”。这个问题，在魏晋时代也有提及，也就是“辞能不能不达意”的问题。也就是“我是否能够清楚地表达我的观点、意见、想法，甚至世间一切？”我觉得王国维的“境界”大概与此有关，但是我看他的意思“诗词能够达意”，“能不能达意”则是诗人的个人学养问题，而好的作品，理应能够让读者“得意忘言”：


     昔人论诗词有景语、情语之别。不如一切景物皆情语也。
     梅溪、梦窗诸家写景之病，皆在一“隔”字。
     问“隔”与“不隔”之别，曰：“渊明之诗不隔，韦、柳则稍隔矣。东坡之诗不隔，山谷则稍隔矣。”.....“阑干十二独凭春，晴碧远连云。二月三月，千里万里，行色苦愁人。”语语都在目前，便是不隔；至云“谢家池上，江淹浦畔”则隔矣。（此处指谢灵运的《登池上楼》）
     诗人对自然人生，须入乎其内。又须出乎其外。入乎其内，故能写之；出乎其外，故能观之。出乎其外，固有高致。


        这个思想，也是道家式的，来源是王弼的《周易略例·明象》：


     故言者，所以明象，得象而忘言；象者，所以存意，得意而忘象。犹蹄者所以在兔，得兔而忘蹄；筌者所以在鱼，得鱼而忘筌也。然则，言者，象之蹄也；象者，意之筌也。是故，存言者，非得象者也；存象者，非得意者也。
     象生于意而存象焉，则所存者乃非其象也；言生于象而存言焉，则所存者乃非其言也。然则，忘象者，乃得意者也；忘言者，乃得象者也。得意在忘象，得象在忘言。故立象以尽意，而象可忘也；重画以尽情伪，而画可忘也。


       按此，语言、文字的作用都是为了“表意”，做得最好的，能够“达意”；读者如果能够领会其中的意思，那么就可以“得鱼忘筌”、“得意忘言”了。按牟宗三先生的观点，“言意之辨”是一个哲学上的辩论，现在去讨论，仍未过时，如维特根斯坦在《逻辑哲学论》（又译作《名理论》）中说“凡是可说者既能清楚地被说；凡我们所不能谈及者必须在沉默中略过。”（见牟宗三译《名理论》）即是这个话题的延续。什么是不可说？牟先生说：“他认为关于形而上的真理、善的问题、美的问题，还有世界的意义、人生的价值等，都属于不可说，不可说就不要说。”按此意思，王国维的“境界”，则属于不可说的范畴。
       既然不可说，那么就不说了。

難得在风情网遇到喜欢《人间词话》以及梁文道的《一千零一夜》@tongue