逍遥 发表于 2015-3-18 23:23

读《有一种人生叫与世隔绝》

本帖最后由 逍遥 于 2015-3-18 23:28 编辑

有一种人生叫与世隔绝
作者:叶弥   

十七岁那年,我父亲出走的纪念日,我在大学的宿舍里开始创造一种两个人的语言。当我恋爱时,我与我的那一位,要用这种语言交流。除了我们,任何人听不懂。
  与英文相比,汉字在演变过程里,因为吸纳和简化的双重挤压,失去了一些字和词的本意。我花了五年的时间,创造出一套基本会话语系,掺杂了希腊文、英文、古汉语和吴地方言。这些字、词都有确切来源,它们的含义就像化学周期表里的惰性元素一样稳定。我没有办法对你解释我的这套语言,也许你认识其中的一些字词,但是它们的读音,被我篡改了。在篡改读音时,我是十分率性的,毫无规律,一丝理性也没有,参照了自然界的风声雨声虫声鸟声,还有女人经期前后不同的尿声……我乐观地认为,这象征着我未来爱情中的狂热。
  我在创造这套语言的过程里,失去了所有的朋友。当然,我也没有谈上恋爱,我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,用着我自己创造的那套语言。别人都说我是疯子,他们知道什么!疯子才会真诚。有一年我在火车站候车室里,看见一位从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女疯子,她非要说她边上的男青年是她的恋人,男青年和他的家人只是笑,周围的人也是笑。她也不急,只是十分肯定地说,他就是我的爱人,不信,我俩抽血化验。
  我大学毕业后就改了名字,姓我妈***姓。我剪去了长发,染了红发,艳丽的口红和深色的眼影,让我看起来像另外一个人,前卫、张扬,彰显外表,封闭内心,让平庸的男人望而却步。我夜不归宿,吃喝无度,身边永远拥着一群比我大五岁或者小五岁的男人。几乎每一个乌黑的或者有些透光的夜里,我被命运的无名之风驱动,怀着无边的希望,在城里城外到处飘荡。
  我的变化是我要的,我是所有人的陌生人,我也是我的陌生人。
  一切都要从今年秋天的一个夜晚说起。这一天,太阳五点三十二分升起,六点十分落下,然后就是秋虫啾啾,晚饭花飘香。我今天是回来吃晚饭的,妈妈说,难得啊,晓得回来。家里没你吃的东西。我不和她拌嘴,去睡觉,她跟进来,把一张折叠成豆腐干大小的纸条放在我的床头。
  这张纸条和我是老熟人,它隔三岔五就来到我枕边,一两天后又回到它主人那儿去。我也总威胁妈妈说,恼了就要打开看它,我一看过,就要离家出走,四海为家,过我喜欢过的生活,就像爸爸一样。说是这么说,从未打开看过。
  她是写给我爸爸看的。
  这次,我打开看了。上面什么字也没有。
  我三岁那年,秋天的一个傍晚,也有晚饭花。我爸爸出去散步,再也没有回来。数不清的人在这儿在那儿见到他,我和妈妈再也没有见过他。我妈从此即落下一个病根,时不时地淌几滴眼泪,再自言自语说,他到底是什么人?
  后来变成:我到底是什么人?
  再后来变成:我到底是什么东西?
  每当她说出“东西”这个词,我就浑身冰凉。
 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起,我觉得经常在上学的路上碰到我爸爸,他以异于常人的目光注视我,打量我,流露出惊叹、赞赏和深爱。我不认识他,但我认识这样的目光。我在这样的目光里一天一天长大,就像小苗沐浴阳光。
  现在,我在妈***白纸上写下我的名字,象征我与她的分离。
  我看到她的眼睛里露出胆怯和畏缩。我不容她求饶,拿上我的衣服和包就走。我打开门,她忽然说,忘恩负义的小畜生,你去找老畜生一道混日子吧。
  她明明想说,孩子,你去把你爸爸找回来吧,两个人一起回家。可她偏要说得血淋淋,我也没办法。
  出了门,我想起多少年被妈妈压抑的生活,不由得指着门骂,男人离家出走十九年,你到现在还搞不清他为什么要走。一个劲地怨,怨……怨个屁!
  我们家住的是老街坊,我一骂,邻居那里就有了动静。谁隔了窗户鼓励我说,骂得好!
  我去了“艺文斋”,这是一所三层楼的房子,一楼是玉石展厅,二楼是书店,可以喝咖啡。三楼应该算是文艺沙龙。卫大写平时就住在三楼的房间里,他看了我一眼,就把他的房间让给了我,接着叫来了他的弟弟卫小写。王健夫和连凯随后就来了,最后来的是毛度。他们五个都有绰号,我们平时都把大写和小写叫成大榔头和小榔头,毛度叫毛豆。毛豆带来了超市买来的卤蛋、鸡爪、水晶肴肉、牛肉干、豆腐干、茨菰片、可乐、冰淇淋、棒棒糖。小榔头打开了大榔头的酒柜,拿出六瓶……我们一人喝了一瓶。这个夜晚就变得豪气冲天了。清晨两点,我们分手时刻,王健夫和连凯搂着肩膀,喊着,罗北妮,我们要强奸你!两只拖鞋从对面的楼上空降到他们的头上。大榔头跟着小榔头打的回家。毛豆骑的是自行车,他小声地对我说,罗北妮,我们当中,你总归要选一个的,不然的话,我也想强奸你。我们都想强奸你。我刮了他一个耳光。到现在为止,我还没找到一个想要的男人,他们没有一个像我爸爸,既没我爸爸那样英俊干净,又没他那样爱我。毛豆说,你好好想一想。
  大榔头小榔头不是一个妈养的,但他们有同一个爸,他们的爸是我们市的副市长。大榔头自学成才,是我市的玉雕专家,小榔头是哈佛的高材生。王健夫刚继承了父母的企业,连凯的爸爸还在部队里,中将。毛豆是一个画家兼作家,他的显赫的家族可以追溯到西晋。
  我不高兴想,我很累,和衣躺了。睡前,我的脑子里飘出一个可怕的念头:
  我的未来,是否还有希望?
  第二天上午七点多,有人敲门。我开门一看,是一个瘦小的笑眯眯的老太婆,手里抱了一只小而扁的枕头,嘴里叼了一支香烟,门一开,香烟掉落一大截子烟灰。
  你谁啊?
  我是你外婆。
  我怎么不知道有你这个外婆啊?
 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得很呢。
  老太婆就这样进来了。
  我没睡醒,重又钻进被窝。
  她把枕头朝我的枕头边上一放,说,我头有些晕,上床靠靠。
  我把她的枕头扔到床的另一头,她也不恼,脱了外衣裤,去另一头靠着了,嘴里说,唉,昨天打麻将打得太晚了,十二点才结束。
我说,一位老人家,打麻将打到十二点,纯粹是作死……外公呢?
  外婆说,早死了。http://img1.qikan.com.cn/qkimages/swwx/swwx201407/swwx20140701-1-l.jpg
  那你还有别的孩子么?
  没有,你妈是独女。她不同意我改嫁,就和我断了往来。
  那我的后外公呢?
  也死了。
  ……我妈叫你来干什么?
  做你的思想工作。
  啥思想工作?
  让你好好做人。好好做人就可以好好嫁人。
  我觉得我暂时没法好好做人,更别提好好嫁人。不是怕我将来的丈夫跑掉,而是怕我自己跑掉。近几年来,我越来越有四海为家的感觉,我在梦里经常梦到飞驶的火车,陌生的然而自由的地方。我想找一个能与我一起四海为家的人,或者退而求其次,找到一个能容得我经常失踪的人。我真像我爸啊,越来越像。怎么会这样?血液里的遗传,还是他始终在我心里的暗示?
  我坐了起来。外婆递过来一支烟,说,你不要和你妈妈讲我给你烟抽哦。你***脾气,叉你娘啊,真的是乌龟撞石板,硬碰硬的。
  她的眼睛到处瞄,一眼看定了酒柜,说,你给我去找找,有没有白酒拿来我们俩喝一口。
  我说,凭什么拿酒给你喝?
  外婆说,我有情报给你。
  我觉得她很有意思,就去酒柜里找了一瓶“五粮液”,两个水晶小杯子,一人一个。
  外婆说,讲一个故事,是我师傅说的。我师傅年轻时,碰到章太炎的弟子到寺里喝茶,两个人认识了,坐着谈论。章太炎的弟子说,章太炎定居苏州后不久,犯了一样病,白天在家睡觉,不理人,晚上就出门溜达不见踪影。人变得精瘦蜡黄,轻得像一层纸,看着就像死人。这样过了一个多月才好,像个正常人一样夜里睡觉,白天溜达。人家问他为什么,他就说,这一个多月呢,他是到第九殿无间地狱当判官,原先的判官有事出差了,叫他临时负责一下。每到夜幕降临,就有两个人进房将他抬起,飘飘然御风而行。行至地下一处洞府,把他放到太师椅上。面前站着牛头马面、黑白无常,地上跪了黑压压一片,大头鬼、说谎鬼、吊死鬼、僵尸鬼、淹死鬼、冻死鬼、饿死鬼、冤死鬼……诸鬼轮流上前诉说前世,由他一一发落,或投胎,或嘉奖,或留地狱重罚。一夜下来,筋疲力尽,只等地狱门口的大公鸡一叫,就由先前把他抬来的那两个人,再抬他回家。
  外婆说完,我递给她一支棒棒糖,她浅笑一声,没去接,说,我不喜欢你的眼神,你眼神里有不好的东西。
  我说,你真的信这故事?
  外婆说,听了这个故事,有信的,有不信的。信的人是聪明人,不信的人,是傻子。
  我说,这就是你要给我的情报?
  外婆说,你不要慌,我慢慢和你说……你爸爸其实早就回来了,城西南的蓝湖边上,有一家茶馆,就是他开的,叫“藏蓝”。我讲了这么多的事给你听,这只水晶杯子就归我了。
  我让她躺了一会儿,叫了出租车打发她走了。临走时我问她,你到底是什么人?
  老太婆在车里神气活现地说,我是什么人,和你没多大关系。你把你自己搞搞清楚就好。
  茶馆“藏蓝”。我看到这个“藏”字,不由得冷笑一声。
  你藏得好啊!
  茶馆坐落在桃花渡口,这是一个废弃的古老的渡口。现在到处开满洁白的野菊花。我去得早,出租车的司机说,茶馆肯定没开门,结果到那儿一看,门开了,门口的院子也已清扫过,盆花里都施了水。临湖的那一边,一棵宽广得像一座大厦的玉兰树上,栖满鸟儿,这些鸟儿我都认识,麻雀、喜雀、黄雀、八哥、乌鸦、白头翁、仙鹤、白鹭……湖岸的木围栏边,有一个人白衣白裤,舞着闪闪发光的长剑……这个人,我也认识,他是我的爸爸。他对我说,姑娘长得天仙一样,是我看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。就是脸上有一丝丝冷笑,不好。
  哦,原来冷笑有痕迹?
  ……从小到大,我总以为我不认识我爸爸,其实我是认识的。遗憾的是,他不认识我。
  柜台后面有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,看不出年龄,也许是三十五岁,也许是五十三岁。她温情地看着我爸爸的样子,就像我真正的妈妈。衬得我真正的妈妈,反而像个不善的后娘。
  我喝茶,与他聊天,用异常的目光看他。我说了我的一些情况,奇怪的是,我说的全是真实的情况,但听着不像是我。他也说了他的一些情况,我也不知道是真还是假,或者有可能像我一样,说的是真话,听着像假话。但有一点我听着是与现实吻合的。他说,他与太太没有朋友,茶馆里人来人往,但他们就是没有朋友。我转眼打量一下茶馆,是的,他们很安静,到处一尘不染,安静和干净,也许就是没有朋友的缘故。我们还互相交换了几个故事,我把今天早上外婆讲的故事也告诉他了,我问他信不信章太炎当地狱判官?他坦诚地说信,因为他的人生也与章大师一样的孤单,只是没见过鬼,或者说,他的地狱不那么传奇,没有鬼神……总之,我们一见如故,很谈得来。遗憾的是,他还是想不起我。茶馆里也有家常饮食,我吃了一碗野鲫鱼汤,一盘不知名的野菜,鸡蛋炒野蒜。吃完我才想起今早被我的那个“外婆”混搅了一番,忘记了洗脸刷牙。我像他家里人一样,去房间里、柜台里到处找,找了一块新毛巾,一把一次性牙刷,蹲在湖边洗脸刷牙。我这样自来熟的举动,他还是没想到我或许是一个与他很亲近的人。
  一滴牙膏掉落水里,转了两圈,便化掉了。但是,化掉的水面上有痕迹,当然是要仔细看的。我忽然明白,他是不想认识我,才无法认识我。他的心里没有我的痕迹,他只要仔细看,会发现我是多么像他,我在认真说话前轻咳一声的习惯,也与他一个样。
  水面上又滴了两滴东西,不是牙膏,是我的眼泪。从小到大,伴随我成长的父亲其实不存在。父亲在我三岁时出走,我现在,还是三岁。
  那个坐在柜台后收账的女人突然变得刺心。
我出了茶馆,不远处有一个僻静的湖坡,外面被柳树挡着,我就在坡上呆呆地坐着,坐了五个小时,当我恢复神智时,西边的落霞正在进行疯狂大变幻,赤橙黄绿青蓝紫,谁持彩练当空舞?当云彩固定在淡墨色没有退路时,预示着天也快黑了。我站起来四处找我的手机,在不远处的芦苇丛里找到了它。手机上无数个找我的电话,我按了毛豆的号码,告诉他我在某处。他说,马上就来接人。
  结果是他们五个人一起来了。大榔头、小榔头、毛豆、王健夫和连凯。五个人,五辆越野吉普车。
  他们不肯就走,他们要寻欢。自然地,去了不远的“藏蓝”茶馆,那个妆容精致的女人给我们弄菜。我主意已定,我想看看他,这次对我有何评价。
  我一手夹着香烟,一手端了酒杯,一时搂住毛豆,一时又靠住大榔头。后来我坐到了小榔头的腿上,连凯说,我也……没等他说出那个“要”字,我就滚到他怀里了。王健夫大喜过望,对我作了一个揖,跪在我面前不起来,一直到我亲他一下才作罢。然后,我就玩了一个游戏:我坐在大榔头腿上,脸冲着小榔头笑,眼珠子朝着王健夫做眼色,手让毛豆捏着,一条腿搁在连凯身上。我们欢声笑语,茶室里却空无一人,连端水递茶的小服务员都不露面了。半夜里,我看到他静悄悄地走进来,细心地点数地上的酒瓶子。他表情从容冷静,看不出他曾经为生活燃烧过,为自己毁灭了世俗的前途。他出走前,是市长信任的年轻秘书。
  我大着舌头对他说,爸……爸爸,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堕落啊?
  他数完瓶子,看我一眼说,姑娘,你堕落不堕落,和我有什么关系?
  我一直想找一个天下最好的男人,就像我爸爸一样。可他说,你和我有什么关系?这日子再朝下过,我就和我妈妈一个样了,一样的怨怼,一样的情恨难消。
  我反击他说,你也不过如此,有种不要回来……没种!他听到了吗?我确信他是听到的,但他没有任何表情,只管在我们身后关门落窗。难道他彻底忘了从前?诡异啊。
  我听到茶馆大门在我身后“嘭”地关上了,我三岁时,他对我和妈妈就是这样的,“嘭”,关上心房。也是这么震天响,响声引起的震颤,现在还在。
  我在马路上飘飘然地走,五个男人亦步亦趋。他们唱起来了,唱的不是现下的流行歌曲,唱的是以前流行的一首俄语歌曲: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,只有风儿在轻轻唱,月色多么好,心儿多爽朗……
  他们唱得整齐划一,引起了我的警觉。他们的歌声里有着我从来不曾正视过的一种力量,这种力量代表着他们的身份和性别,我看着他们搂肩一字排开,缓缓地威慑地唱,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,成了十个人,我感到害怕,我是孤单的,在这湖边,我落单了。算上我的影子,二对十。
  这些人是谁?他们怎会如此陌生?
  唱完了,他们忽然取笑我说,没爸的孩子找爸爸,一找找个癞蛤蟆。
  他们渐渐逼上来,也许他们这时还没想好要对我做些什么,我趁早拔腿就跑,没想到喝多了腿软,才跑几步就跌了个狗吃屎。我听见小榔头说,哥,她睡地上了,要干什么啊?大榔头说,没爸的孩子啊,没温暖。她要和我睡觉觉。毛豆说,要睡一起睡嘛。连凯说,好啊好啊,我有避孕套。王健夫说,弟兄们一起上吧,省得伤了感情。
  我大喊,救命。一辆车子开得像一只乌龟一样,听见我喊,突然加速,像一枚炮仗一样蹦走了。
  我这五个哥们儿上前七手八脚地抬起我,把我安置到芦苇深处。他们你抢我夺,没等我落地,我已经赤条条了。我这才知道,我平时的嚣张,多么不值一提。我只有尖锐地叫。我叫道,你们到底是谁?
  没想到毛豆恶狠狠地反问我说,你是谁?你到底是谁?
  这时,湖水里出现了一只小木船,一个人站在船上划过来了,快到我们这边时,这个人狠狠地用木桨敲了一下船舷。我的五个哥们儿听到声音,像野狗一样惊散,四下逃开,王健夫临走时踢了我一脚。这一脚看上去与强奸毫无关连,但踢在我身上,我明白这才是强奸的真正目的。他们何曾懂得过我?
  木船上的这个人就是洪炼。他危难里救了我,算是英雄救美。
  当时的情景很不堪,东边天色已白,路上的汽车多了起来,公交车站远在一公里以外。我的衣服裤子散落在一段野草丛生的四五百米的路途中,有的破了,有的污了。我只能够在邻近的地方捡了我的内裤穿起来。他脱下自己的外套递给我,我一边道谢,一边发抖,然后我执意跟着他上了小木船。
  我一无所有,除了一条内裤,浑身上下只有他的衣服。这预示了什么?想到了预示,是否渴望新生?那也就是说,我否定了过去。人有什么呢?人只有过去,谁说他拥有未来,一定是吹牛皮的。
  他住在蓝湖里的一个无名小岛上,不远,摇了十几分钟就到。我们上了岛,岛上杂草丛生,乱石四卧,东一摊西一摊地长着一些橘树和公孙树。沿着一条石子铺就的上山小路,走到伸入湖心的东南面,看到令人欣喜的整齐景象,方方正正的一块块梯田,树是树,菜是菜,花是花。尤为可喜的是,湖边一大片浅黄色的沙滩,干干净净,仿佛世外桃源。
  一幢小小的两层别墅依山而建,面朝湖水,奇的是没有院子。我走进去才清楚没有院子的好处,一眼就见到山水和各色水鸟,松鼠们在树上玩耍。当真让人敞开心怀,不由得心地也坦荡起来。
  房间里也一律没有窗帘。
  我睡得很放心。
  醒过来时,发现天快黑了。就是说,我睡了一天了。
  他在外面敲敲窗户说,快起来吧,现在送你回去。
  我走到这窗户前,打开,直视他的眼睛,说,我还想留一晚上。
  他微笑,说,不行。
  我露出夸张的沮丧说,救救我吧!
  说完,我的泪花真的出来了。我转过头去。
  语音极低,但他听到了。
  于是就吃晚饭,聊天。晚饭放在屋外吃,靠着湖水。吃得很丰盛,简直是对湖里水生动植物的一次知识普及。我就发出感叹,说以前对蓝湖真是太不了解了,譬如说,我们只知道湖里有白鱼和白虾,没想还有黑鱼和黑虾。这和人生有些像的,所以老祖宗发明的阴阳鱼图形,一半黑一半白。住在别墅里的还有一对老夫妻,我问他们名字了,知道他们是老曾夫妻,他们打理着这里的一切,种菜、打鱼、搞卫生、管理树木。
我也问他的名字了,他还是笑一声。既然他不愿意说,我就心里替他取了一个名字叫洪炼。我有一次在街上捡到一张身份证,一个年轻男子,无比清澈纯洁的目光,身份证上面的名字就叫洪炼。
  洪炼长相清秀,肤色白晰,这种长相的男人缺少气势。他却不同,他有刀刻一样的嘴唇和稳定清澈的眼神。当他注视我的时候,清澈安详的目光透出他的慷慨,让我赞叹之余生出邪念,我要什么,他一定会给予。
  我最想要的当然是一位恋人,与他共享我创造的语言。
  一会儿,老曾拿来两个灯笼挂在边上的大树上。洪炼说,拿下去吧,今天有月亮上来,挂了灯笼反而不好。
  老曾拿下两只灯笼,给他的老婆使了一个眼色,两人一起走了。
  月亮的光渐渐地漫上来,好像露水也上来了。老曾夫妻一走,我就把章太炎做地狱判官的故事讲给他听了。
  他听了笑笑。
  我问他,你信不信吧?
  他说,一个故事而已,不必太过计较。
  那就是说你不信。
  和我没关系的事,我不追究信还是不信。
  如果和你有关系的事,你就会追究是否可信?
  他说,我把自己搞清楚就行。
  他也给我讲了一个故事。他说他的奶奶从年轻时就跟了师父信道教,在那些特殊的年代里,她冒着被批斗的危险坚持了这个信仰。但是到了80年代,她发现自己更喜欢上帝,就改信了基督教。信了二十多年,有一天她说,和上帝气味不投,又改信了佛教。信了十几年后,开始用荷花茎里抽出的丝缝织衣服。她听寺里的和尚说,释迦牟尼也穿过荷丝编织的衣服。但她编织荷丝衣服,只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幸福心情,她总是一边从荷花茎上抽取细丝,一边说,我多少幸运,一生信仰变化来变化去,太上老君也没怪罪我,上帝也不怪罪我,佛祖也不怪罪我,他们知道我是经不起怪罪的,所以不怪罪。
  我想,这个老太太一生中可能没找到真正的朋友,所以,她把神当成朋友,幸运的是,她最终信了。
  我笑了一声,笑声里有嘲讽的味道。洪炼说这个故事的目的,在于说人对天的感激。问题是,天存在么?老太太信了,我能像她一样地信么?
  他说,你喜欢冷笑,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。
  我说,我前天和我的妈断绝了母女关系,昨天,我的男朋友们想强奸我。这两天我还碰到了两个人,一个是从没见过面的外婆,一个是从没见到过的亲爸爸,我也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是不是我的外婆和爸爸,但他们都和我说,我脸上有冷笑。
  他说,既然想冷笑,你就好好地冷笑一场。也许你冷笑过后就哭了,哭了过后就真正地笑了。
  他的话引得我笑起来。他起身去拿了一只罐子出来,说,喝酒喝酒。
  他的酒不是高档酒,陶罐里装的是本地农家的土制米酒,我从不喝这种不入流的土酒,今天是第一次用心地品,品出土酒里酿造者的一份真诚。
  说着闲话,我们把一大罐子的酒都喝完了,月亮正好在天顶上,有薄云挡着,不太亮,正好。他问,再喝一罐?
  我从小造出来的爸爸就像他这样,干净、温暖,目光纯洁坚定,心地就如这湖水一般透明。等到第二罐酒喝完,我脱下鞋子,捡了一根树枝,光着脚把他拉到沙滩上,在沙上画了两张结婚证书,一张写着爸爸二字,一张写着妈妈二字。我对他说,这是两张结婚证书,爸爸这张你收着,妈妈这张我收着。今天我要和你结婚,你是爸爸。但是我不是我,我也不是我妈,我就是一个不具体的女人。
  他说,一切都听你的,你想怎样就怎样。
  我说,现在,你要放下对我的戒备,全身心地对我好。
  他说,我没有戒备。
  既然这样,我就说了,我来教你学一种语言,学会了它,我们就和这个世界拉开距离了。
  我教了他一些入门技巧,他很快就评价说,你的这门新式语言缺少内在逻辑,但是充满情感。人类创造语言,就是为了表达情感的。问题是像你这样充满感情的人,为什么要与世隔绝?
  过了片刻,他缓慢地说,其实,你已经与世隔绝了,为什么还要与世隔绝?
  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。我开始怀疑我做的一切,为什么?难道我是表里不一的?难道是我错了,我的妈妈一直受着我的影响?是我让她变得言不由衷?
  十二点整,对岸燃起了熊熊大火,仔细看,可以见到一排三辆车子在燃烧。有人在烧车,这几天的夜里,总有一些人为了爱国在烧日系车。我并非不感兴趣,而是觉得国家离我很远,别说国家了,就是亲朋好友也离我很远。人群围得水泄不通,一会儿警车闪着灯来了,一会儿消防车来了。隔着一片水面看他们,恍如看电影。
  老曾夫妇看到了火光,也从屋里出来看热闹。老曾的老婆手持一串佛珠,一边念佛一边慢悠悠地说,这两天烧车的不少,有的人还把自已的日本车烧了。她说着说着,突然把我一拉,问我要不要上厕所。我稀里糊涂地跟着她去了屋里的某个卫生间,确实也花了几分钟如厕,出了卫生间就迎头撞上老曾的老婆,她一直在门外等我。
  等我是为了告诉我一件事。
  她的神情挺有意思,她定着眼神看我,两手握拳交叉在胸前,令我想到她可能是基督徒。她与本地的老农妇有所不同,本地的农家女人粗糙生硬,到老了就是一副强横冷漠的嘴脸,她不是,她的眼里分明汪着清泪。她说,好囡,我看你是个好小囡,所以告诉给你听……
  出于礼貌,我还是回到洪炼身边,他看我不说话,也不来打搅我。我丧魂落魄地坐到天快亮,岛上响起公鸡高亢的叫声,他突然挽留我说,想不想知道我姓什么叫什么?我的故事……想不想听一听?
  我说,我得走了。
  他说,你我好歹也结过一次婚,我还学了你的语言,我还想继续学下去……真的要走?
  老曾摇了小船送我出岛,我上了岸,与老曾告别,老曾说,回头是岸。你现在回头了,上岸了。也好。
  我再也没见过洪炼。那座小岛不是他的,他上岛,是为了养病。老曾的老婆告诉我,洪炼得的是肺病——是女人引出来的脏病(这是老曾老婆的原话)。我其实是有洁癖的,从肉体到精神。我只怀念他清澈无比的眼神,我也再没见过如此清澈的眼神。
  我买了一张地图,在国内的版图上划出要去的地方,然后我离开了这个城市,四处漫游。我恢复了以前素面朝天的样子,我从洪炼那里知道了一件事: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。
  飞驶的火车,陌生的然而自由的地方,每一天都是开始。漫游的日子里,我使用的是我的语言,没有人听得懂,任何一个地方的人都以为我用的是某种外地语言。
  就这么在外面漫游了四年,有一天回到吴郭市(我不在的日子里,我妈妈结了婚)。我爬到高高的穹窿山上,如上帝一样,俯瞰脚下现今显得陌生的城市,忽然明白过来,老曾的老婆向我告密,是受了洪炼的指使。也许他得了肺炎,也许他没有得肺炎。他在接受我之前,要知道我是否能接受他。四年后的今天,我不会在乎他得任何病。
  以后,每到一个地方,我都要贴出寻人启事,向世人描述那样一双眼睛,讲述无名岛上的故事,请有心人帮忙寻找我失踪的丈夫。
  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,四年前,他居然给了我一个天大的机会。




--------------原载于《上海文学》2014第七期

逍遥 发表于 2015-3-18 23:26

叛逆的女孩,
心中有迷茫,却对人生永不失望。。。

云海明月 发表于 2015-3-19 08:43

{:soso_e173:}

海菲 发表于 2015-3-26 16:42

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{:soso_e141:}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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